凛冽的寒风终于跨过长江,撕开了江南水乡惯有的温润面纱。
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雪,如同崩塌的天穹倾泻而下,重重压在这片素有“鱼米之乡”美誉的土地上。富庶的城镇尚且能支撑,那些倚水而居、靠天吃饭的村庄,却一夜之间坠入寒渊。
消息传到云泽县衙时,叶昀正坐在书斋里临摹一幅古画。父亲叶知远焦头烂额,已经连续几日未曾归家。
县衙小吏仓惶的声音透过窗户传进来:“……死了好几十口子了,县尊大人!再不派人开仓、搭棚,怕是,怕是要激起民变啊!”
叶昀搁下笔,墨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,像此刻他心头的阴霾。他走到窗边,看到父亲紧蹙着眉头,在檐下急急向师爷和主簿下达指令,语速快得近乎嘶哑。那些平日里体面的面孔,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凝重的霜色。
“昀儿?”叶知远疲惫的嗓音响起,“你留在家里,照看好昭华,不要出门。”
“父亲,”叶昀转过身,清俊的脸上是少有的坚持,“儿子已非孩童,当此天灾,愿尽一份绵力。”
他看向父亲眼中密布的血丝,声音温和却坚定,“抄写文书、清点名册、甚至安抚流民,儿子都做得。”
叶知远看着他十四岁的儿子,那沉静的目光下涌动着他未曾理解的忧虑与决心,终是叹息一声:“跟紧赵主簿,不许擅自行动,注意安全。”
风雪如刀。当叶昀踏上受灾最重的河西村时,眼前景象将他从诗书画卷里狠狠拽入人间炼狱。
断壁残垣间,焦黑的木梁歪斜着***雪地,那是昨夜被大雪压垮又被烛火引燃的茅屋遗骸。空气中弥漫着烟灰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。幸存的村民蜷缩在用残破油布勉强支起的三角窝棚里,眼神麻木空洞。一个老妇无声地坐在坍塌的半面泥墙下,怀里抱着一个包裹严实、却早已冻僵的小小身体,任凭雪花覆盖她的白发和孙儿苍青的脸颊。
“公子,这边污秽,莫要沾惹了病气。”管家的手及时地拦在叶昀身前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,仿佛在隔离两个世界。
叶昀没有说话,目光死死钉在那对祖孙身上。管家拦住他的手,那语气里天然的优越感,此刻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。就在这时,他怀里那张之前从书页中滑落、写着“京城崩,北境危,将军死,流民起,漕运塞,群雄现”的纸条,竟毫无征兆地再次掉了出来,轻飘飘落在泥泞肮脏的雪地里。
轰!
纸条上的每一个字,此刻都在这悲惨景象中找到了狰狞的映射。京城崩——龙椅上换了无知幼童;流民起——眼前这些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人潮;漕运塞——南方的大雪让水路断绝,北方的粮草如何能来?群雄现……他不敢深想。一股巨大的、冰冷的绝望和预感如同冰水,瞬间浸透他四肢百骸。仿佛那纸条并非谁的恶作剧,而是来自未来的、冰冷的谶言!
“滚开!”一个稚嫩尖利的声音猛地响起,打破了叶昀的怔忡。
不远处,是县衙勉强支起的粥棚。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争抢着洒落在地上的几粒米粒和冻硬的麸皮。穿着簇新锦绣袄裙、脸颊被冷风吹得微红的谢昭华,被随行的丫鬟紧紧护着,却因溅到裙角的一点污雪泥点而尖叫出声,对混乱的人群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:“脏死了!臭死了!这些贱民哭哭啼啼烦不烦啊!昀哥哥在哪里?我要回去!我要吃莲蓉糕!这地方臭死了!”“谢昭华!”
叶昀的声音从未如此冷厉过。他拨开管家,大步走到粥棚前。那一贯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覆着严霜,目光如冷电般射向自己娇蛮的养妹。
昭华被他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吓住了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:“哥哥……他们……”叶昀的目光扫过那些抢夺米粒的孩童惊恐蜷缩的身影,再转向周围瑟缩在寒冷中、眼中只剩麻木或绝望的流民,最后落回谢昭华那张漂亮却写满无知的脸上。一种深沉的、源于灵魂深处的愤怒和不平,彻底冲垮了他素来的温雅从容。
“锦衣玉食,暖炉貂裘,谁供养你?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金石般的重量砸进风雪里,“是你口中这些‘贱民’躬耕劳作!是他们织布造物!他们此刻挨饿受冻,挣扎求生,在你眼中便只剩‘脏’和‘烦’?!‘哀民生之多艰’……你可知这‘艰’字,是带着血泪的‘艰’!”谢昭华被他慑得彻底呆住,脸色煞白,眼泪也忘了流。
叶昀转向跟在叶知远身边的赵主簿,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赵主簿,烦请再派几人维持秩序,确保粥食分发到每个人碗中,尤其是老弱妇孺!另外,清点所有能调用的破损门板、枯枝稻草,集中搭建避风之所,能救一个是一个!”他的话简洁明确,显示出一个少年不该有的指挥调度能力。
安排完,他不再看委屈抽噎的谢昭华,径直走向人群中。他推开那虚弱的阻拦,在管家错愕的目光中,亲自弯腰扶起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老者,将自己身上的棉袍解下,披在老人身上。老者的手像枯槁的树枝,冰冷刺骨。
“老人家,到后面棚子里避避风雪。”他温声道。
叶知远在不远处看着儿子的背影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。而叶昀心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。这次雪灾,让他亲手触碰到了这个帝国华丽袍子下爬满的虱子。他看到父亲的无力、胥吏的贪婪、富户的冷漠、还有那深深烙印在昭华们心里的“理所当然”的阶级鸿沟。他试图救每一个眼前人,但粥桶见底的速度让他绝望。
主簿无奈地低声提醒:“公子,库粮告罄了……得留下一些,做种粮,否则来年……”
救眼前?还是保将来?这个残酷的抉择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摆在少年叶昀面前。他的指尖在雪地里无意识地抓握着什么,仿佛要抓住一丝能同时挽救千万人命运的稻草,却只抓了满手冰冷的泥泞和绝望。
那张被踩进泥里的纸条上,“群雄现”三个字,在雪光的反射下,似乎变得更加刺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