季轻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,她的夫君,镇北将军霍长卿,正在千里之外的京城太和殿前,
接受皇帝的封赏。他生擒了漠北王庭的大皇子,此等不世之功,
让他本就显赫的声名更上一层楼。皇帝抚掌大笑,赞他“国之柱石,勇武无双”。
但无人知晓,将军府的后院,他结发十五年的妻子,已病骨支离,油尽灯枯。
意识像一缕轻烟,从沉重的躯壳中脱离。季轻竹看见丫鬟婆子们跪了一地,哭声压抑。
而她唯一的儿子霍良,紧紧攥着她早已冰凉的手,额头抵在手背上,肩膀耸动,
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她试图去抚摸儿子的头,像他小时候那样,手却穿了过去。原来,
人死了,是真的会有魂的。她想。只是这魂,无处可去,飘飘荡荡,竟不由自主地朝着北方,
朝着京城的方向而去。1三天后,霍长卿凯旋归府。将军府张灯结彩,
仆从们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。霍长卿一身戎装还未换下,风尘仆仆,
眉宇间是常年征战的冷肃和此番得胜归来的锐气。他大步走入正厅,
习惯性地朝主位旁看了一眼。往常,无论他多晚归来,季轻竹总会坐在那里,
手边温着一盏他爱喝的茶,安静地等着他。今日,那位置空着。他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。
管家小心翼翼地凑上前。“将军,夫人她……前几日,染病去了。
”霍长卿解披风的手顿了一下。“去了?”他重复了一遍,语气里没什么情绪,
像是没听懂这两个字的意思。“何时的事?”“就在三日前,您受封赏的那天。
”管家声音愈发低了。霍长卿沉默了片刻,将解下的披风扔给亲兵。“知道了。葬在何处?
”“按夫人的遗愿,葬在城西的梅园了。”管家答道。“少爷……少爷在处理后续事宜。
”霍长卿没再问什么,转身朝书房走去。他的步伐依旧沉稳,背影挺拔如松,
仿佛刚刚听闻的,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季轻竹的魂就跟在他身后,
看着他毫无波澜的反应,心里那片早已荒芜的土地,连一丝波澜都泛不起。
这就是她爱了一辈子,伺候了一辈子的男人。他的心是铁铸的,焐不热。霍长卿回到书房,
案上堆积着许多军报和文书。他像往常一样坐下,准备处理公务。目光扫过案角,
那里空了一块。往常,那里总会放着一碟精致的点心,或是一盘应季的瓜果,
是季轻竹亲手摆放的。季轻竹总说他处理军务耗费心神,需得垫一垫。他伸手,
摸了摸那空着的桌面,指尖沾了一层薄灰。而季轻竹在一旁看着,想起刚成婚那几年。
霍长卿胃不好,她就变着法子研究药膳,一点点将他的脾胃调理过来。他口味挑剔,
粥要温火慢炖两个时辰,菜要不咸不淡恰到好处。连他身边的老亲随都说。“将军,
您这胃口,是被夫人养刁了。”他那时是怎么回的呢?季轻竹想。哦,他正看着边境布防图,
头也没抬,只“嗯”了一声。如今,再没人会为他费这些心思了。霍长卿似乎有些烦躁,
他站起身,在书房里踱了两步,然后走到窗边。窗外是他练武的校场,角落里曾有一架秋千,
是阿良小时候,季轻竹非要搭的。他说校场是肃杀之地,弄这些妇孺玩意儿不成体统。
可季轻竹难得地坚持,说儿子需要些童趣。后来,阿良大了,不爱玩了,那秋千也就拆了。
他现在却盯着那空荡荡的角落,看了许久。2霍良回来了。少年一身素缟,眼睛红肿,
面色憔悴。他径直来到书房,看着站在窗前的父亲,眼里满是愤怒。“父亲。
”霍长卿转过身。“回来了?***的后事,辛苦你了。”“辛苦?
”霍良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,嘴角扯出一个难看的弧度。“父亲,母亲病重弥留之时,
您在哪儿?她咽气之前,嘴里念的是您的名字,您在哪儿?!”霍长卿眉头紧锁。
“军国大事,岂容儿戏?漠北一战关乎边境十年安宁,我岂能因私废公?
”“好一个因私废公!”霍良不由地提高了声音。“母亲的命,对您来说就是‘私’吗?
您知道她病了多久吗?知道她夜里疼得睡不着,却怕打扰您,死死咬着被子不发出声音吗?
她知道您要回来了,强撑着精神想给您做一顿您爱吃的菜,可还没走到厨房就晕了过去!
”霍长卿的脸色沉了下来。“她病了,为何不早告诉我?”“告诉您?”霍良眼里盈满泪水,
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。“告诉您有什么用?您会为了母亲放弃出征?
还是会为了她推迟回京受赏?您不会!在您心里,您的赫赫战功,您的青史留名,
比什么都重要!母亲……母亲不过是您闲置在后院的一个摆设!”“放肆!
”霍长卿厉声喝道,周身杀气凛然。霍良却不怕了,他直直地看着父亲。“母亲临走前说,
她死了,也不必特意通知您了,免得耽误您的正事。她说……她说您们之间,
本就是她强求来的,现在她累了,先走了。”说完,霍良不再看他,转身大步离开。
霍长卿僵在原地。他猛地一拳砸在红木桌案上,坚硬的桌面竟被砸出一道裂纹。
而季轻竹的魂就静静看着这一切。阿良说的,都是实话。是她让阿良不要通知霍长卿的。
临死前,她终于彻底明白,她捂了十五年都没捂热的心,不会因为她死了就突然变热的。
那场冲突之后,霍长卿没有再去书房处理公务。他开始在府里漫无目的地走动。
走到了他们的卧房,梳妆台上,季轻竹的首饰盒半开着,里面大多是些素银簪子,
唯一一支像样的金步摇,还是季轻竹生下阿良时,他母亲赏的。他走到衣柜前,打开。
里面他的朝服、常服、铠甲,分门别类,整理得一丝不苟。而属于季轻竹的那一边,
只有寥寥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裙。他走到小厨房,灶台冷清。角落的一个陶罐里,
还泡着些药材,是季轻竹平日里用来给他熬养胃汤的。季轻竹走了,这汤自然也就断了。
霍长卿拿起那个陶罐,罐身冰凉。他记得,有一次他感染风寒,咳嗽不止。军务繁忙,
他懒得喝药。季轻竹就每天守着炉子,把药煎了一碗又一碗,亲自端到他面前,不说话,
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,直到他皱着眉头喝完。他当时觉得季轻竹啰嗦,麻烦。现在,
再也没有人会因为他不肯喝药,而默默守在炉子边大半个时辰了。老管家悄无声息地走过来,
叹了口气。“将军,夫人这些年不容易。您常年在外,府里上下都是她一手操持。
少爷的学业,人情往来,田庄铺子的账目……她身子骨本就弱,是生生累垮的啊。
”霍长卿沉默地听着,手指摩挲着冰凉的陶罐,一言不发。3霍长卿去了城西梅园。
那时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,园子里有些萧索。季轻竹的墓很简单,一块青石碑,
上面刻着“霍门季氏轻竹之墓”,连个显赫的诰命封号都没有,是季轻竹生前要求的。
他就站在墓前,站着。从日头正烈,站到夕阳西下。而季轻竹的魂就在他身边,
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孤寂。她想起刚成亲时,霍长卿奉命驻守边关,
而她随行。那里苦寒,风沙大。她学着当地妇人的样子,
想给霍长卿缝一件更厚实的裘皮大氅,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点。他看见了,只是淡淡地说。
“这些事,让下人做便是。”季轻竹当时是怎么想的?哦,她当时想,霍长卿不是不心疼她,
只是不善表达。可后来她才明白,他是真的觉得没必要。在霍长卿眼里,她做的这些,
和下人做的,并无区别。天黑了,霍长卿终于动了。他缓缓蹲下身,伸出手,
用指腹一点点擦去墓碑上的浮尘,动作轻柔得不像他。“轻竹……”他低声唤了一句,
声音沙哑干涩。这是十五年来,季轻竹第一次听他叫自己的名字,不是在不得不应付的场合,
不是连名带姓。可惜,季轻竹已经死了。霍长卿开始做梦。梦里,总是些零碎的片段。
是季轻竹刚嫁给他时,
羞涩又欢喜的笑容;是季轻竹夜里挑灯为他缝补战袍时专注的侧脸;是阿良出生时,
季轻竹虚弱地躺在床上,看着他,眼里有光;是他每次出征前,季轻竹站在府门口,
欲言又止,最终只化为一句“万事小心”。……他还梦见,有一次他中了敌军埋伏,
身负重伤,昏迷了三天三夜。醒来时,就看见季轻竹趴在床边,眼下乌青,瘦得脱了形。
见他醒来,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,却赶紧别过脸去擦掉,然后端过一旁温着的药,
小心翼翼地喂他。他当时觉得,女人就是爱哭,麻烦。可现在在梦里,
他却清晰地看到了季轻竹强忍的泪水,感受到了她颤抖的手指。他从梦中惊醒,坐起身,
冷汗涔涔。身边的位置,冰冷空荡。他披衣起身,走到院中。月光如水,
院子里那棵季轻竹亲手种下的石榴树,已经长得比屋檐还高了。季轻竹曾说,石榴多子,
寓意好。他当时嗤之以鼻,说妇人愚见。如今,石榴树年年花开似火,结果累累,
种树的人却已经不在了。4府里的老人,一位姓赵的嬷嬷,是看着季轻竹长大的,
后来也跟着她到了将军府。这几日,她见霍长卿状态不对,终于忍不住,在一个午后,
捧着一个木匣子求见。“将军,这是夫人临走前,让老奴交给您的。”赵嬷嬷红着眼眶。
“夫人说,这里面的东西,您若想看便看,若不想……烧了也行。”霍长卿接过匣子,打开。
里面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沓厚厚的信笺,和一些小物件。信笺是过去十五年里,
季轻竹写给他,却从未寄出的家书。边关路远,通信不便,她就把想说的话都写在纸上。
“夫君如晤:边关苦寒,不知衣可暖,食可甘?妾身一切安好,
阿良会叫爹爹了……”“今日听闻夫君又打胜仗,妾心甚喜。只盼夫君平安,
勿以家为念……”“阿良染了风寒,高烧不退,妾心急如焚,一夜未眠。若夫君在,
该有多好……”“近日身子总是不爽利,大夫说是思虑过甚,郁结于心。夫君,
妾有些想你了……”字迹从最初的娟秀工整,到后来的微微发抖,最后几封,
甚至有些字都写得歪斜了,想来是病重时勉力写就。那些小物件,有阿良掉落的乳牙,
有用红绳编的、已经褪色的平安结,有他某次随手摘给她却早已干枯的花……每一件,
都记录着她在这深宅大院里,日复一日的等待和期盼。霍长卿一封封看着,捏着信纸的手指,
关节泛白。他以为季轻竹在家锦衣玉食,安然度日,却不知她承受着这样的煎熬和病痛。
他以为她性子沉静,不善言辞,却不知她心中有这么多未曾说出口的话。赵嬷嬷抹着眼泪。
“将军,夫人她……心里太苦了。她总跟老奴说,
羡慕那些能和夫君吟诗作对、红袖添香的夫人,她不懂军国大事,只能尽力把您伺候周到,
盼着您能多看她一眼……”霍长卿猛地闭上眼,一把捏皱了手中的信。
霍良来拿季轻竹的遗物。看到父亲手中捧着的木匣,他冷笑一声。“父亲现在看这些,
还有什么用?母亲活着的时候,您可曾看过一眼?”霍长卿抬起头,眼中布满血丝。
“我是你父亲,也是她的丈夫。”“丈夫?”霍良眼中是**裸的嘲讽。
“您尽过一天丈夫的责任吗?母亲需要您的时候,您永远不在!现在她不在了,
您在这里惺惺作态给谁看?是不是觉得,这样就能让您心里好过一点?
”霍长卿被儿子的话刺得脸色发白。“您知道母亲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吗?
”霍良哽咽着。“她疼得厉害,却不肯用止痛的麻沸散,她说用了那个脑子会糊涂,
万一……万一您回来了,她不能迷迷糊糊地见您。”“她临走前,还记挂着您胃不好,
叮嘱我,以后要记得提醒您按时用膳,
夜里书房不要待太晚……”“她说……她说这辈子嫁给您,她不后悔。只盼着下辈子,
不要再遇到了。”“她说她太累了,追不动了……”霍长卿身形晃了一下,扶住桌子才站稳。
下辈子,不要再遇到了……原来,她最后的愿望,竟是这个。5那天晚上,
霍长卿把自己关在房里,喝得酩酊大醉。他一生自律,饮酒从未失态过。可这一次,
他只想醉,醉到可以忘记那些信上的字字泣血,醉到可以忘记儿子憎恨的眼神,
醉到可以忘记季轻竹最后那句“下辈子,不要再遇到”。酒坛倒了一地。他伏在桌上,
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平安结。
…季轻竹……”他一遍遍地念着她的名字.“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他不知道她病得那么重。
他不知道她等了那么久。他不知道她心里装了那么多苦。他以为,把她娶回家,
给她锦衣玉食,让她安稳度日,便是尽了丈夫的责任。他以为,她是懂他的,懂他的抱负,
懂他的不得已。可现在他才明白,他错得有多离谱。他给了她一切,
唯独吝啬给予她最渴望的关心和陪伴。“我错了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那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血将军,此刻泪流满面,像个无助的孩子。
“你回来……回来好不好……”他醉眼朦胧中,仿佛看到季轻竹就站在门口,
穿着他们成亲时那身大红嫁衣,对他浅浅地笑着,一如当年。他伸出手,却只抓到一片虚空。
边境再起烽烟。一股残余的漠北势力卷土重来,攻势凶猛。皇帝下旨,
命霍长卿再次挂帅出征。满朝文武都认为,这是霍将军再立新功的大好机会。
只有霍长卿自己知道,他接到圣旨时,心里涌起的,竟是一丝解脱。或许,战死沙场,
马革裹尸,才是他最好的归宿。总好过留在这座充满季轻竹痕迹的府邸里,
日夜承受良心的啃噬和悔恨的煎熬。出征前,他去了一趟梅园。这次,他在墓前坐了很久,
说了一些他从未对季轻竹说过的话。“轻竹,我要走了。”“这次去,不知何时能归。
”“若我回不来……便去寻你,当面向你赔罪。”“若我回来……余生,我便守着你的墓,
陪你说话,再不让你一个人。”他从怀里掏出那个平安结,小心翼翼地埋在墓碑旁的土里。
然后,起身,头也不回地离开。季轻竹的魂跟着他。看着他点将,看着他出征。大军开拔,
烟尘滚滚。他的背影在队伍最前方,依旧挺拔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。可季轻竹心想。
霍长卿的悔,霍长卿的痛,都与她无关了。她只是这世间一缕即将消散的孤魂。
霍长卿用兵如神,很快稳住了边境局势。但他此番用兵,风格大变,不再是以往的稳扎稳打,
而是奇险频出,甚至有些不顾自身安危。他似乎是在求死。在一次追击残敌的战斗中,
他亲率一支轻骑深入荒漠,果然中了埋伏。敌军人数数倍于他,将他们围困在一处绝谷之中。
亲兵拼死护着他,伤亡惨重。箭矢用尽,刀剑卷刃。霍长卿身上已多处负伤,
鲜血染红了战甲。他看着周围一张张年轻而疲惫的脸,看着山谷上方密密麻麻的敌人,
心中一片平静。也好。就这样结束吧。他握紧了手中的长枪,准备发起最后一次冲锋。
可就在这时,异变陡生。6天空毫无预兆地暗了下来。不是乌云蔽日,
而是一种深邃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开来。狂风骤起,
卷起漫天黄沙,打得人睁不开眼。地面开始剧烈震动,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要破土而出。
交战双方都被这天地异象惊呆了,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厮杀。霍长卿抬头望天,
只见那漩涡的中心,隐隐有电光闪烁,散发出一种恐怖威压。他征战半生,见过的怪事不少,
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。难道是……天罚?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念头。
是因为他亏欠季轻竹太多,所以上天降下惩罚?就在他心神剧震之时,那黑暗的漩涡中心,
一道刺目的白光骤然落下,不偏不倚,正笼罩在他身上!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吸力传来,